父亲

父      亲

我一向不喜欢我的父亲。

父亲四十五岁生我，七十三岁离世。在这二十八年的光阴里，在我的记忆里，我和父亲共处的日子绝不超过两年。

据母亲说，父亲早年工作在上海，之后辗转于苏北、四川、湖南，最后一直在安徽蚌埠的一家汽车修理厂工作直至退休。按理说，在乡下孩子的眼里，父亲这样的人物应该是孩子心目中的英雄，但我，我决不崇拜我的父亲。是的，我决不崇拜我的父亲。我的眼里，父亲矮小、瘦弱，固执、蛮横，和身材高挑，长相秀丽，性格温顺，心性善良的母亲在一起，我始终悲叹封建包办婚姻的罪恶。

我不喜欢父亲，我宁愿不吃那个贫困日子里难得吃到的橘子以及糖果，我只愿父亲不要回家。甚至父亲风尘仆仆归来之时，我总是游荡在外，直至黄昏，我不得不回家吃饭。

我不喜欢父亲，因为父亲永远高高在上。所有白天，他都冷着一张脸，看着我们，不和我们说话；所有夜晚，他端着酒杯，不醉不休。而且，父亲从开始端起酒杯，到最后放下酒杯，会一反白天的缄默，变得絮叨多语。他教导我给他上饭时候应该问“要添饭了么”而不可以说“要饭吗”；我把饭送上来的时候，不该是一只手而应该是双手奉上；收拾碗筷清除桌子上垃圾的时候，抹布永远应该朝自己身体方向……

我不喜欢父亲。父亲偶尔回家，当姐姐和邻家男孩发生纠纷，明明有理的姐姐却父亲遭到拳打脚踢，看姐姐痛苦抱着肚子缩在一边，我敢怒而不敢言地看着；父亲偶尔回家，不看见他帮母亲做家务，却总在酒后指责母亲没有尽教导子女之责任。天哪，母亲生育7个子女（大姐17岁时病逝），独立操持，我们的一衣一食哪样不是母亲辛劳？无休止的争吵曾经使母亲毅然决然要跳河自杀。

是的，我不喜欢父亲。他在我读高中时候，他艰难地拎了几十米送到我学校，我没有感动；在炎炎的夏日，父亲从家里乘车到长岗，一路寻访，找到我同学家，只为告诉我高考的分数，我心中暗笑他的无知，用得着那么着急么？至于我远离家乡读大学，父亲也背起简单的行囊，在退休后的日子，辗转在苏南各地，为我的学费生活费忙碌，我只觉得那是父亲应尽的责任。

大学毕业，我为我不必回家乡工作而额手称庆。我到了谈婚论嫁年龄，我把男友带回家。父亲背后冷冷对我说，他比你大五岁，这样年纪的人非找你这样一个外地人，只有两种情况：一是他决不是好人，二是他们家经济不宽裕。我对父亲的势利不以为然，我坚持自己的选择。后来我生了女儿，月子里没有人照顾，父亲执意要我带着孩子回家住。父亲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耐性，所有适合女儿吃的他都觅来，看着我的女儿他始终都微笑着，奶瓶、尿布之类东西他应用起来居然都得心应手……

父亲的心境变得平和，我和父亲没有了从前的疏远，但始终也不很亲近。只是站在讲台上的时候，会偶尔忆及父亲提醒我不能嘻嘻哈哈，要有老师样子之类的话；只是在买房子到处筹款的时候，记起父亲可是预言过我嫁了个穷老公；只是在生活碰壁的时候，还想起父亲怎么教我添饭、怎么抹桌子……

独自在异乡生活久了，渐渐明白父亲辗转各地工作的孤苦；自己有了女儿，也明白教育子女的艰辛。这就是我的父亲啊！从前，曾经，我是那么排斥那么敬而远之的父亲！

父亲去了，我知道父亲念念不忘他子女的日后生活，我知道父亲也依依不舍为他生子育女的我的母亲。我知道，父亲的乡愁曾经由简短的文字，小小的邮票表达，而我的乡愁却成了矮矮的坟墓，父亲在里头，我在外头……

父亲啊，我该用怎样的语言表达我的悔悟？